《盛唐小女官》
作者:春溪笛晓
简介:
郭家有女初长成,立志要当公务员!被亲爹安排到大理寺宣传口当临时工坐冷板凳,郭家三娘不仅没气馁,还把普法宣传搞得风生水起——
——诗仙李白深陷经济纠纷!五花马到底价值几何?警惕这些酒家骗局!
——别再上当了,吴道子教你十个鉴别古画的入门技巧!
——从辋川庄冲突说起!整顿终南山违章建筑迫在眉睫!
“三娘今天知难而退了吗?”郭子仪询问派去跟着女儿的长随。
“没有,娘子还见到了陛下和贵妃,得了贵妃好多赏赐——老爷!您怎么了老爷!别晕倒啊,军中需要您!”
精彩节选:
三娘出生在开元十六年。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她差点被冻死。幸好她祖父从官位上顺利致仕,退休待遇还不错,阿耶也在军中混得不错【我爱线报网】,是以她的小命还是保住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娘都像天底下所有小孩儿那样懵懂无知地长大,除了记东西还挺快以外与寻常孩童没多大区别。
母亲王氏很喜欢聪慧可爱的三娘,闲暇时会教她识字读诗。
三娘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启蒙时期,逐渐成长成能背出“江南可采莲”的五岁小女娃。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娘逐渐发现一件很令她不解的事:她娘总是在怀孕生产。
三娘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底下有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今年又添了个比她小五岁的弟弟。
要不是她阿耶时常要去军中待着,生怀频率说不准会更高。
三娘才五岁,就已经看着她阿娘的肚子鼓起来两次又瘪下去两次,仿佛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她掰着细嫩的手指数了数,发现她阿娘成婚十四载,已经生了【我爱线报网】七个孩子。
三弟满月酒的这天,郭家宾客盈门,来道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
无他,如今她阿耶在军中步步高升,认得的人无论如何都得到场来恭贺郭府添丁。
此时她们阿耶还在军中,具体哪儿三娘也不大清楚,反正很久都见不上面。幸而祖父祖母与几位叔父俱在,满月宴有他们负责招待客人,倒是不用她阿娘太过操劳。
三娘用两只手支着下巴,趴在床边看自家被养得粉粉嫩嫩的三弟,继续在心里计算她娘有多忙碌:光是怀胎就差不多占了七年,只剩七年可以做别的事。
更不必提剩下这七年也不是自由身,还得把那么多孩子给拉扯大!
真是太可怕啦。
成亲真的太可怕了,从成婚起就得一直生一直生。
三娘小小的心灵突然出现了一片不算太小的阴翳。
更令三娘惶恐的是,没有【我爱线报网】人觉得这样不好,大家看起来都好高兴,妇人们围着阿娘夸赞起来——
“你们夫妻俩可真够恩爱的。”
这是说阿耶这么多孩子都是她阿娘生的,每次阿耶只要得空回家就是跟她娘造孩子,孩子就是他们恩爱的最佳证明。
艳羡声不绝于耳——
“都说多子多福,你这肚皮估计是常乐坊里最有福气的了。”
“对啊,每隔一两年就能顺顺当当地给家里添丁进口,这福气谁能比得上?”
“就是就是,还有儿有女,真是太叫人羡慕了。”
还有人提出想摸摸王氏的肚皮沾沾儿女缘。
屋中都是女眷,不仅说话没啥顾忌,动起手来也没啥顾忌。
三娘注意到她阿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显然不太喜欢这种说上几句话就要上手摸人的家伙。
她怕王氏脸皮薄不好拒绝,马上蹬蹬蹬地跑过去横挡在王氏【我爱线报网】面前,拉着王氏的手说:“阿娘,弟弟好像醒了,不知饿不饿。”
王氏虽为儿子雇了乳娘,孩子小时却还是喜欢自己亲自喂养,要不然她感觉涨得挺难受的。
她听了女儿的话后便以给儿子喂奶为借口把人都请了出去。
等把人都送出去了,王氏走到塌边一瞧,才发现三子还睡得老香,小脸蛋白里透红,瞧着一时半会是不会醒的。
她转头看向旁边的三娘,发现三娘也用那圆溜溜、乌漆漆的瞳眸望过来,小小声呫嗫:“我看阿娘不喜欢被她们乱摸。”
王氏闻言笑了,抬手揉了揉三娘那长着细软发丝的脑袋,耐心教导道:“你个小机灵鬼,小小年纪怎地想法这么多?刚才都是你阿耶那些袍泽的妻子,说话可能糙了些,行事也不拘小节,但本心并不坏,你须得打心里把她们当长辈对待【我爱线报网】,切记不可再撒谎骗人。”
也不管三娘听不听得懂,王氏弯身把她抱进怀里讲解其中利弊:她阿耶如今在外镇守一方,平时有许多事需要差遣这些妇人的丈夫去做。若是她们在家享受着她阿耶保家卫国得来的太平富贵,却还因为后宅之事拖了后腿误了正事,那就真的太不应当了。
王氏还给三娘说起一些前车之鉴,比如有的人行事放肆、眼高于顶,不把旁人当人看,放纵妻小随意侮辱底下将士的家眷,于是关键时期被那家眷的丈夫给卖了。
战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很微小的问题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我知道错了。”三娘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东西,听完后直接把小脑袋埋在王氏怀里,闷声闷气地保证,“下次我不会了,阿娘你别生我气。”
这么小的奶娃娃连认错都跟撒娇【我爱线报网】似的,王氏哪舍得生她气?她摸着三娘脑袋说道:“阿娘就盼着你阿耶建功立业,多往上升几品,以后能给你挑个好夫婿。”
……
开元二十一年的秋天,入秋后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还是小小一团的三娘趴在窗边看廊外的雨,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看起来在为什么事犯愁。
这时三娘那只比她大九岁、今年年方十四的八叔郭幼明正巧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这个打小就很聪慧的侄女儿。
光听郭家八叔这排行就晓得郭家代代多子多福不是虚言了。不过这大抵也得益于她祖父官至刺史,好歹算是一方行政长官,儿孙再多点也养得起,要不然光是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就能把家里吃得一穷二白。
寻常人家遇到荒年或灾年就算不鬻儿卖女,小孩儿夭折的概率还是挺高的。
像三娘出生【我爱线报网】那年冬天闹雪灾就冻死了不少老弱妇孺,弄得王氏每天提心吊胆,一晚上要起来看三娘好几遍心里才踏实。
许是因为这么多孩子中就数三娘养起来最不容易,所以家中上下对她都多了几分偏爱,不仅王氏及自家兄姊格外疼她,连郭幼明他们这些当叔父的平时也很乐意陪她玩耍。
当然了,如果三娘没在牙长齐后央着人把炊具底下那层焦焦的玩意铲给她——并兴冲冲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示这也是“锅粑”的话,郭幼明会更喜欢这可可爱爱的小侄女。
要知道时人称呼对方,经常用姓加排行的模式,他姓郭,排行第八,友人们自然就喊他“郭八”!
如今郭幼明这个俊秀潇洒的郭小郎君,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姓名,他在亲朋好友间只剩下一个名字:锅粑。
就,到底是谁给她提起这种食物的【我爱线报网】啊!
郭幼明一度很想揪出罪魁祸首,可惜始终没能如愿。毕竟四五岁的小娃娃能把话说顺溜就很不错了,哪能指望她还记得是谁跟她提到过“锅粑”这个词?
最要命的是他老当益壮的爹牙口还挺好,听了三娘的话后乐呵呵地拿起块锅粑嚼吧几下,只觉越吃越香,令人回味无穷,于是每回家里蒸饭的时候都要叫人加大火候蒸出点锅粑来解解馋。
还力邀登门拜访的亲朋好友都来尝尝。
像郭家祖父这样的退休老头能有什么乐子?最大的乐事当然是和老朋友们喝喝酒吹吹牛。锅粑这玩意多适合下酒,香香脆脆还实惠!
在郭家祖父的大力推广之下,锅粑这种吃食很快风靡他们家所在的常乐坊。
对此,当事人郭幼明只想说——
何家不蒸饭,何家无饭焦,但少闲人如郭家祖孙俩尔!
难得看【我爱线报网】到自己这个鬼点子贼多的小侄女一脸忧愁,郭幼明走过去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笑着问她:“我们家阿晗在愁什么?”
三娘这一辈起名都从日,她大兄叫郭曜,轮到她得了个晗字,意思是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
据说她娘辛辛苦苦生到天快亮才把她生出来。
家里人多嘴巴也多,平时喊她三娘的有,喊她晗娘的有,喊她阿晗的也有,三娘更小的时候花了老长时间才明白这些称呼都是在唤她。
身体突然腾空,三娘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她一点都没慌,径直伸手环住自家八叔的脖子,嘴上还不忘把自己正在烦恼的事和自家八叔讲了。
主要说的还是她和阿娘的对话。
找个好夫婿,然后呢?
然后生多多的孩子,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
恩爱夫妻都要这样的吗?她不【我爱线报网】想和人当恩爱夫妻了,她每天都有好多好多别的事想做。
郭幼明被自家小侄女的话说呆了。
他今年十四岁,每天酷爱在长安坊市间游来晃去,好游玩,好宴饮,唯独不喜欢习武读书,典型的大唐官宦子弟堕落代表。
结果他五岁大的小侄女,已经开始思考嫁娶生养的问题了!
郭幼明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刮着她鼻子戏谑道:“你才几岁,这就琢磨起成亲生子来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三娘绷起小脸,一本正经(但奶声奶气)地跟她八叔拽起文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郭幼明听得咋舌,屁颠屁颠抱着三娘跑去找郭家祖父献宝。
“……哈哈哈哈哈哈您不知道,她马上回我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不知道她这小脑壳到底是怎么长的,这话我听都没听过!”
郭家【我爱线报网】祖父听得腮帮子直抖,最终忍无可忍地怒骂:“这是《论语》里的话,你没听过你还嘚瑟上了是吧?给我滚回去把论语抄十遍,抄不完别想再出门!”
骂完了他还朝三娘招招手。
“晗娘你过来,别和你这不成器的八叔待一起,省得跟他一样不学无术。”
三娘小雀儿似的跑过去扑进她祖父怀里,乖巧地偎着她祖父偷眼看向她家八叔。
只见她那喜提抄书禁足两件套的八叔整个人瞧着就像泥塑木雕,一下子没有了灵魂。
“小没良心的。”
郭幼明一边抄书,一边埋怨旁边铁面无情的小监工。
“我平时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对我?”
三娘趴在书案另一头,好奇地看着她八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狗爬字。再好的笔墨纸砚,在他手里统统都是浪费!
为了当个敬重长辈的好孩子,三娘决定不把【我爱线报网】自己的真实评价说出口。她督促道:“八叔你得快快写完,你说过九月要带我去大荐福寺听俗讲的。”
当今佛寺一般会开设两类佛法大讲坛,一种是面向僧人的“僧讲”,一种是面向群众的“俗讲”。
俗讲是开元初大规模流行起来的娱乐方式,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后已经从最初的佛经故事变文衍生出各类历史故事变文,诸如《伍子胥变文》《王昭君变文》,甚至还有贴近民众生活的当代变文,具体内容类似于感动大唐十大人物。
长安城中最热闹的俗讲戏场在青龙寺,而后就是大荐福寺和永寿寺了。
郭家祖父致仕后定居长乐坊养老,离青龙寺所在的新昌坊也就隔了一个坊,三娘已经跟家里人去过几次,感觉不甚新鲜了。
九月算是佛教的长斋月之一,听闻大荐福寺要趁着这个长斋【我爱线报网】月开始讲新变文,三娘早早便央着郭幼明带她去玩耍。大荐福寺在安仁坊,要穿过东市再走很远,她还没去过呢!
郭幼明天生爱热闹,自然也想第一时间去听听这次的新变文,可惜这不是被罚抄书吗?他苦着一张脸说道:“你看我这像是能在九月前抄完的吗?你知道《论语》多少字吗?”
三娘一脸懵懂,摇着头反问:“多少字?”
郭幼明噎住。
他哪里知道多少字?谁会无聊到去数《论语》的字数啊!
郭幼明若无其事地掠过三娘的问题,拿过二十卷让它们在书案上排排站,好叫三娘直观地了解到《论语》到底有多难抄。
“看到没有,足足二十卷!”
郭幼明强调。
“就算一天抄十卷也要抄二十天,咱肯定是赶不上新鲜的了。”
三娘听后忧心忡忡,她冥思苦想片刻,积极请缨:“【我爱线报网】我跟八叔一起抄的话只需要十天,到时候正好去玩!”
一开始,郭幼明是拒绝的。可等他看到三娘写出来的字后沉默了,要模仿别人的字迹可能很难,但三娘这个初学者写起字来歪歪扭扭,竟是和他苦练多年(事实上并没有练)的狗爬字扭到一块了。
摆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是谁写的!
郭幼明瞳孔地震。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在屋里蔓延。
郭幼明开始三省己身:难道我真的这么菜?难道我真的这么菜?难道我真的这么菜?
好吧,他承认了,他确实挺不学无术。
接下来几天,叔侄俩分据书案两边,齐齐奋笔疾书,效率居然还挺高。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王氏很快发现三娘抄书抄得手指头都长出个小鼓包似的茧子来了。
小孩子的手本来就细嫩得很,平时用点力都能留个红印子,何况是【我爱线报网】每天拿那么久的笔?眼看三娘小小的指头都磨出了小鼓包,王氏立刻心疼地追问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这次东窗事发的结果是郭幼明挨了顿打,哪怕三娘说是她出的主意都挡不住郭家祖父揍儿子的决心——
“晗娘五岁,你也五岁?!”
“十四五岁的人了,字还和五岁小孩差不多,你好意思吗?!”
“你自己好意思,我这个当耶耶的都觉得丢脸!”
郭幼明被打得嗷嗷叫。
等郭幼明被抬回自己住处,三娘迈着小短腿泪眼汪汪地跟过去慰问,抽噎着说道:“八叔,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可我、我刚答应过阿娘以后不撒谎。”
郭幼明浑身都疼,本来挺难受的,瞧见三娘哭得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当即又好面子地强作坚强:“你别哭,我就是叫得惨点,实际上没啥事。要是我不装出很疼的【我爱线报网】样子多嚎几声,还得继续挨打!”
三娘这才止了泪,关切地问:“真的不疼吗?”
郭幼明笃定地表示不疼。
好不容易把三娘哄走了,他才暗暗抹了把辛酸泪,喊人进来给自己上药。当人叔父可真不容易啊!
相比于有些郁闷的叔侄俩,忍不住动手揍了儿子的郭家祖父心情却挺不错,拿着孙女抄的《论语》欣赏了半天。
翌日郭家祖父出去蹭贵人家酒喝,听到席间有人开始夸耀自家孩子,便也忍不住埋怨般说起自己的孙女不懂事,居然都能帮着她八叔抄书蒙骗长辈了!
才五岁啊,字就写得跟她八叔差不多,他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郭家祖父这明贬暗褒的话,旁人一听就明白他纯粹是在炫耀自己孙女五岁能书。
郭家祖父这么多年一直在地方上辗转,致仕后才回京师定居,买的宅子还在【我爱线报网】紧挨着城墙的常乐坊。哪怕他致仕前也算三四品的官,在权贵遍地走的长安城里还是不够看。
像今儿设宴邀大家来饮酒的便是集贤学士贺知章,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目前还兼任秘书监,掌朝廷馆藏的古今经籍图书,约等于大唐图书管理员兼中央出版署署长。
座中诸人也不乏朝中要员。
郭家祖父在这种场合一般只能当陪客,主人敬酒时热热闹闹地跟着喝就对了。
不过今儿除了贺知章这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秘书监以外,还有同样留在京师养老的书法名家钟绍京。
钟绍京不太擅长当官,一度被贬到偏远之地,不过他曾帮着当今圣上父子俩杀掉韦后、夺得皇位,如今都七十好几了,自然可以留在京师安享晚年。
钟绍京与贺知章同岁,两人算是几十年的好友,老来最爱凑在一起喝酒。【我爱线报网】
听郭家祖父吹嘘自己孙女五岁能书,字写得和他十四岁的儿子一样好,钟绍京呵呵一笑:“看来令郎的字写得不怎么样,连个五岁女童都比不上。”
吹牛惨遭当场拆穿的郭家祖父:“………”
老脸一红。
有点憋屈,但根本没法反驳。
没办法,说话这位不是旁人,人家本身就是当朝大书法家啊!
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呢?当年则天大圣皇帝建明堂,从明堂门额到明堂九鼎上的图文都特地点名他一个九品小官参与题字,可见他的书法早已超越品阶、蜚声长安!经过几十年的磨炼,他的书法如今更了不得了。
据传人家先祖还是史上有名的书法家钟繇来着!
钟绍京这么一开口,郭家祖父啥话都不敢讲了。
在贺知章、钟绍京这两位当世书法名家面前吹嘘自家小辈字写得好,纯属鲁班门前弄【我爱线报网】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这本来也只是酒宴上的小插曲,郭家祖父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不想散席之后,贺家一仆从竟追上了郭家祖父,给他赠了份字帖,说是给他家孙女临摹用。
贺知章为人好客,最好饮酒,对郭家祖父这个脸熟的酒友也有点印象。
方才郭家祖父被钟绍京呛得都没声了,他这个邀人过来喝酒的东道主自是要安抚一二。
郭家祖父比贺知章小十岁,官场上更算是晚辈,得了这么一份赠礼后心中激动不已,离开贺府时走路都带飘。
要知道地方上的三品官和天子身边的二品官,其中的差距可不止一星半点!
一直到回了家,郭家祖父都还有些得意。
他一生辗转各地任职,光是刺史就换过四个地方,走过的路多不胜数,见过的人也多不胜数,不仅【我爱线报网】腿脚练了出来,脸皮更是早就练成铜墙铁壁,席间被说道几句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没想到今儿竟还叫他白得了张字帖,这次赴宴着实是赚到了!
到家里坐定,郭家祖父便命人去把三娘唤来。
三娘不晓得祖父找她有什么事,不过她是个听话孩子,二话不说就跑过去喊:“阿翁!”边喊还边往她祖父怀里扑。
郭家祖父最喜欢她这股子快活劲,笑呵呵地揉了揉她脑袋,说道:“来,阿翁给你看样好东西。”
三娘不明所以,转头看向郭家祖父手中摊开的字帖,便见上头所书的字体端方秀致,一看便叫人心折。她已经跟王氏开过蒙,捧起字帖认真辨认了一会,便认出了落款处的名字:四明狂客!
三娘眨巴一下眼,不太认识。她不懂就问:“阿翁,谁是四明狂客?”
郭家祖父就给她【我爱线报网】介绍了一下,四明狂客贺知章,江南东道考出来的状元郎,年轻时才华横溢,老来疏放恣意,自号“四明狂客”。
事实上贺知章更有名的是他那一手草隶,不过能考状元的牛人写起楷书这种公文字体肯定也不会差就是了。
郭家祖父丝毫不提自己席上吹牛被戳破的事,表示这是贺知章听说她五岁能书,特地赠她一份字帖勉励她往后好好习字。
三娘本来听得懵懵懂懂,得知这居然是贺知章送给她的,登时高兴得不得了。她拿着字帖看来看去,一直看到吃饭都舍不得撒手。
还是王氏帮她把字帖收了起来,她才肯坐下来好好吃饭。
三娘好奇心向来很重,飞快吃饱后便央着诸位长辈与兄姊给她讲讲贺知章的事。
长兄郭曜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教她读了首最好记的《咏柳》,好叫她能【我爱线报网】领略一下人家贺学士的状元之才。
这诗写得朗朗上口,三娘听到“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候眼睛都睁圆了——明明全诗都是简单至极、朴素至极的言语,却莫名让人听上一遍就忘不了。
这位贺学士好厉害啊!
三娘得寸进尺地缠着长兄把《咏柳》写出来给她看。
说实话,郭家大多是武将苗子,郭曜的字也写得挺一般。可这是妹妹的要求欸!
根本没办法拒绝。
兄妹几个饭后便凑一起学《咏柳》以及研习贺知章所赠的字帖去了。
唯有郭幼明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目送三娘兄妹几人手拉手离开了,忍不住转头追问郭家祖父:“贺学士怎么突然送我们阿晗字帖?”
郭家祖父老神在在地说:“当然是因为知晓晗娘五岁能书,写得还比你这个当叔父的好。”他说完还觉得【我爱线报网】不太够,继续打击亲儿子,“人贺学士行八,你也行八,怎地人家就是状元之才,你却连五岁的侄女都比不过?”
已经沦为“锅粑”挺久的郭幼明:“………”
这家不待也罢!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们说话经常会进行艺术加工,三娘打心里觉得字帖当真是贺学士送她的,接下来也不见天黏着她八叔要去大荐福寺了,全心全意投入到练字大业之中,准备等学有所成后再央着祖父带自己去拜访贺学士。
时人并不拘着女孩子读书习字,甚至连骑马弯弓也是能学的,三娘能自己找事干王氏自然乐见其成。毕竟她平日里要抚育这么多孩子,还得帮着家里操持诸多杂务,没办法只顾着三娘一个。
最令王氏欣慰的是几个儿女都在三娘带动下变得颇为好学,连最不学无术的小叔子郭八都勤勤恳恳【我爱线报网】抄书(主要是不抄完没法出门)。
为人父母的,不就想儿女个个都能有个好前程?郭曜很有兄长的样子,读书乏了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在中庭锻炼拳脚。他们郭家男儿大多都是要上战场的,这一点阿耶早就告诉过郭曜,所以郭曜很自觉地督促弟弟妹妹勤练武艺。
他们家里已经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郭八)了,不能再多了!
正在抄书的郭幼明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把抄了大半的《论语》给划花了。他如丧考妣地换了张纸,暗自嘀咕: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背地里骂他!
转眼来到九月初,郭幼明奇迹般把他阿耶安排的抄书任务完成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点羞耻心的缘故,他的字抄到最后居然整齐了不少。
可见习字这事儿没旁的捷径,就是得静下心来认真苦练。
大半个月没出门【我爱线报网】,可把郭幼明给憋坏了。他正要出去找自己的友人们玩耍,身后就添了个寸步不离跟着他跑的小尾巴,坚持不懈地提醒他“长斋月到啦”。
大唐佛教以正月、五月、九月为长斋月,地方上的寺庙都会在长斋月中举办各种活动吸引香客,长安这种大都会当然会更热闹,连前去佛寺吃斋食的人都会比平时多上不少。
三娘要做什么事那可都是极有恒心的,等闲绝对不会放弃。
郭幼明看着这个侄女儿长大,对她执拗的性情再了解不过,知晓自己今儿肯定甩不掉这小跟屁虫,只能无奈地抱着她出门:“行吧,我带你去大荐福寺玩耍总成了吧?”
王氏早前便听三娘念叨了几次,见郭幼明直接就要抱着三娘出门去,赶忙把人喊住让他等等,给他安排了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跟着,又把郭曜这【我爱线报网】个当兄长的也给喊上。
别看郭曜才十一二岁,他身量已经趋近于寻常成年人,且遇事绝对比郭幼明要靠谱得多,有他看着妹妹王氏才能放心。
至于坐席、供品、巾子、小食、替换衣裳之类的杂物,王氏也早叫人备好了,保证叔侄三人不管走到哪都能舒舒服服有吃有喝。当然,其中大部分东西都是为三娘准备的。
郭幼明有些头疼,他自己出门都是两手空空的,有时候连个小厮都不带,哪里像小孩子出门这么麻烦?等领着侄子侄女出了门,郭幼明才和三娘感慨起来:“阿晗可真是你阿娘的宝贝疙瘩。”
三娘得意地应道:“对,阿娘可喜欢我了!”
那理所当然且开开心心的小模样儿看得郭幼明也怪稀罕的。
郭幼明侄子侄女都多,光是他二哥家就已经生七个了,更别提他上头足足有【我爱线报网】七位兄长。不过感情这种事都是处出来的,三娘这小娃娃从小最爱黏着他问东问西,他俩的关系自然最亲近。
这不,一路上看到新鲜东西,三娘又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抓着她八叔的手问个没完。
好在郭幼明不爱读书不爱练武,唯独爱游街串巷,对街上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对上小侄女得到解答后熠熠发亮的崇拜眼神,他更是洋洋洒洒地给她介绍起近在咫尺的长安东市。
比起鱼龙混杂的长安西市,东市这边要井然有序多了,主要负责满足周围那些达官贵人的日常需求。
长安建城时的规划便是如棋局般规整,不仅坊市安排得十分对称,东西两市里头也是划拉得整整齐齐的。
东市一共有八个门,除元宵节外俱都和各坊里那样晨鼓开、暮鼓锁,宵禁制度执行得非常严格,门【我爱线报网】内划分为二百二十行,每行商家数以百计,贵人们都得乘着马车才能把它从头逛到尾。
可见整个东市到底有多大。
三娘长这么大还没去逛过东市,光是听她八叔介绍都感觉自己已经开始眼花缭乱。她忍不住嘟囔:“长安真大!”
就算在长安住好多年也逛不完整个长安城。
郭幼明听着她的稚言稚语,忍不住揉着她脑袋问:“累不累?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三娘认真回道:“我自己还能走,等累了我再跟你讲。”
郭幼明知道自家侄女从不会和他客气,便继续给她介绍起沿途的事物来。
安仁坊离得不算特别远,叔侄几人慢腾腾地走,磨蹭了半个时辰也抵达了大荐福寺。
说起来大荐福寺本来修在开化坊,后来中宗皇帝在对面的安仁坊修了个小雁塔,寺僧们便陆续搬迁到塔院那边去,【我爱线报网】现在大荐福寺基本已经归到安仁坊那边了,大伙过来进香或者听俗讲也是直奔小雁塔所在之处。
三娘年纪到底还小,后半程基本全靠她八叔抱着走,这会儿终于抵达目的地,她便积极表示要下地自己入寺。
郭幼明依言把她放下,没走几步就撞见几个自己的酒肉朋友。
见到郭幼明终于再度露脸,友人们都围了上来慰问:“郭八,听说你挨打了?伤好啦?”“郭八,听说你被你阿耶禁足了?终于能出门啦?”
郭幼明:“………”
你们一个两个就不能问点好的吗?
等发现郭幼明还带着两个小的,恐怕不能和他们一块玩儿,那群酒肉朋友跟他约好改日再聚后便挥挥手走人了。
三娘拉着郭幼明袖角,很是贴心地说道:“八叔你跟他们走也没关系的,我和阿兄去听俗讲就好。回去的路我【我爱线报网】们也认得,你不用一直陪着我们。”
郭幼明倒是挺想跟友人们玩耍去,可三娘才这么小,郭曜这个兄长年纪也没多大,他哪里敢扔下他们不管?他可不想回去后喜提挨家法跪祠堂抄祖训一条龙。
开玩笑,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他阿耶在打儿子这件事上可从来不来虚的。
入了寺门,小雁塔很快映入眼帘。俗讲还没开始,人已经挺多了,三娘迈开小短腿地跑过去找位置,很快挤到了前排一处空位上。
旁人见她年纪小,身边又只跟着两个少年郎,自然都好心地给她匀了点位置。
三娘不知是别人照顾她,只觉自己运气好,占了个听得最清楚的好地方。
今儿秋日晴好,风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三娘坐定以后见俗讲还没开始,便拿出小食开始分吃,先给她八叔和大哥,再给跟着来【我爱线报网】的小丫鬟和小厮,一圈分下来剩下的便不多了。
三娘正要拿起一块香香甜甜的糕点放进嘴里,余光却扫见旁边坐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此人眉目俊朗,身姿颀长,模样瞧着有几分宝相,他不像是来听俗讲的,倒像是来与友人谈诗论道的。
三娘从小有个毛病,那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比如她几个叔父之中就数八叔长得最好,所以她小时候便爱缠着八叔让他陪自己玩。
她刚才只顾着找位置和分小食,都没仔细看旁边的人长什么样,这会儿不经意地瞧见了对方的相貌,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
三娘立刻大方地给旁边那人分享自己带来的糯糯软软的桂花糕:“您要尝尝看吗?不是很甜,一口下去满满的桂花味,特别好吃!”
郭幼明见三娘主动和旁边的人搭话,心里咯噔一跳。
他转头【我爱线报网】打量了那人几眼,更不放心了:这人看起来虽然已经三十来岁,姿仪却是一等一的好,想来是凭着那张脸把他酷爱以貌取人的小侄女吸引住了。
没等郭幼明琢磨明白,三娘已经卖力地把自己的桂花糕推销出去。毕竟谁拒绝得了她那双乌亮乌亮的眼睛?
三娘向来是不怕生的,既然对方接了她的糕点,那就是愿意和她交朋友了!
她积极地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家中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娘”。
那人显然鲜少接触这么活泼的小孩儿,拿着那块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静了一下才礼尚往来地报上姓名:“某姓王,字摩诘。”
三娘充分发挥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追问道:“摩诘?哪个摩?哪个诘?”
“《维摩诘经》的那个摩诘,那是一部很有名的佛经。”那人耐心解释,“【我爱线报网】某单名一字维,便取摩诘二字为号。”
三娘听后依然一知半解,不过既然有了解释她也就不纠结了。
她很自来熟地跟这位摩诘居士交流起来:“我跟您讲,我外祖父也姓王哦,他祖上是太原王氏的,说不准你们很久以前曾经是一家子。”
王维微讶。
他祖上确实是太原王氏,只不过后来他们家已经迁到河东。
事实上他们太原王氏的后裔在长安遇到同族也不算稀奇,毕竟王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的太原望族,往上数几代有那么一点关系实在再正常不过。
此时大荐福寺的俗讲马上要开始了,有人在旁当、当、当地敲锣提醒。
三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过去,没再和王维聊“几百年前是一家”这一古老话题,只眼巴巴地等着俗讲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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