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路灯立在人行道旁，它是一盏公平的路灯。

它照穷人，也照富人；它照善人，也照恶人；它照蒙童稚子，也照耄耋老人；它照路边一只匆匆跑过的小狗，尽管这只小狗白天还翘起腿，朝路灯杆子撒过尿，也照扭着腿走妖冶步伐的一只猫，这只猫经常躲在不远处的墙头卖力地嚎叫；它照在春风得意的人脸上，也照在神情沮丧的人身上；它照在近旁的一株栀子花上，栀子花一朵花还没有的时候，它也温和地注视着它，到满树繁花时，路灯仍然洒满栀子花一树的光华，没有多一缕，也没有少一缕……

一盏路灯，是见过世面的路灯。

见过世面的路灯从不显摆，从不聒噪。

它就立在路边，像个蛋黄，浮在空气里。晕黄的光，一年又一年。

它见过下晚自习的孩子，一个个像小鸟一样【我爱线报网】飞向宿舍。饱满的笑声，响亮的追闹声，在空中回旋，路灯觉得空气都是甜的。

它曾见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在很晚的时候回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脚步沉重，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倚着路灯杆站了一会儿，还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它就让这个人靠一会儿。

它曾看见密密麻麻的蛾子，在它的光里乱舞，然后疯了一样朝着灯罩撞过来。也沉默地亮着，每一只飞蛾，都有它自己的选择。

它见过天还没亮赶去化妆的新娘，脚步声如天籁。在幸福来临时，一个人的脚步，就是按着音乐的节奏起落的。

它见过一个偷鸡贼，猫着腰，每一步扯得老长，落脚无声无息。它认为那个偷鸡贼的样子，和人类行走的姿态，越来越远。

见过世面的路灯，从没有说过话。它深深地凝视这个世界，也懂了【我爱线报网】这个世界。它懂，但是从不言语。大千世界有它固有的运行规律，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蹦出一句话，把路灯下鸣唱蟋蟀，吓得不敢出声。要是一只蟋蟀不歌唱，那它还叫蟋蟀吗？

一盏路灯，是大地醒着的眼。

当夜很深了，路灯还在高处亮着。它的背后是巍峨的楼，是高挑的树，是稠密的绿叶。

夜深了，这一盏路灯，还睁大眼，清醒地亮着。

它是不敢睡的。

一群老鼠在它旁边窜过去，然后没入草丛，一路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但是老鼠是不敢在路灯下聚集的，老鼠专拣黑暗幽深的地方，如臭水沟里，黑黢黢的地方。路灯想，若是睡了，这老鼠就可以无所顾忌，在这个美好的地方兴风作浪了。

有一对卖夜宵的夫妇俩，外地人，就在这路灯下卖夜宵好几年了。他们年轻，脸上还没【我爱线报网】有褶子。他们卖馄饨，卖饺子，卖炒粉，卖饮料等。夜深的时候，他们就收拾摊子，所有东西整整齐齐，堆在一个平板车上，他们拾起地上最后一片纸屑，然后一个拉着车，一个推着车，一路叮当作响回去了。它不敢睡，睡了，谁照着这些劳动的人晚归？

它不睡，就可以为那些踉踉跄跄的人照路了。

那是一位穿着工装的年轻人，蓝西装，白衬衫，红领带。他的头发一根根竖着，打了发胶的，闪亮闪亮。他一个人走，他走得东倒西歪，他一身得酒气，要不是路灯照着，他可能摔倒水沟里去了。

一盏路灯，立在路旁，经年累月。

它觉得自己是一盏幸福的路灯，也是一盏不幸福的路灯。